人活著本該為最高價值效力,尤其是在當這些價值支配起人來,困難重重並勞民傷財之時人們擁有社會的這些價值,目的在於製造這些價值的聲勢,彷彿這些價值真是上帝的旨意一般,真就是君臨眾生之上的「現實性」與「真實性」的世界、希望和未來世界一般。現在,當價值的來龍去脈業已澄清之際,宇宙在我們眼裡也就失去了價值,變成了「無意義的」了不過,這只是某種過渡狀態罷了。[1]

      尼采(Nietzsche) 權力意志

 

如果有任何關於人的本性或「本質」的定義的話,那麼這種定義只能被理解為一種功能性的定義,而不是一種實體性的定義。我們不能以任何構成人的形而上學本質的內在原則來給人下定義,我們也不能用可以靠經驗的觀察來確定天生能力或本能來給人下定義。人的突出特徵及與眾不同的標誌既不是他的形而上學本性,也非其物理本性,而是人的「勞作(work)」。正是這種勞作規定和畫定了「人性」的圓周。語言、神話、宗教、藝術、科學、歷史,都是這個圓所組成的部分和各個扇面。因此,一種「人的哲學」必定是這樣一種哲學:它能使我們洞見這些人類活動的基本結構,同時又能使我們把這些活動理解為一個「有機整體」。[2]

      卡西勒(Cassirer) 人論

 

人類歷史自啟蒙時代在自然科學主導的認識論中發展出輝煌的成就,尤其是科學與技術的進步帶動近代物質文明突飛猛進。這個影響雖然讓生活的實質面在社會權力操作與自由經濟交換中受到改善,但不可否認,這些漫無限制的發展與科技神話也造成現代生活的茫然與失焦。交換的心態讓我們所認識的世界以「物」的樣貌呈現,造成現代人習於向外追求與再追求的特質,在這個情況下,如果「人文」代表一種人的文化意識回歸,其意義並非否定目前我們既有的舒適與便利,而是一種「重新認識自己的全部」的態度,畢竟,科技與流行在我們忙碌追求物質的背後正逐漸瓦解人作為一個「人」的整體自覺。但是,儘管人文科學伴隨著科技發展漸漸受到重視,且其研究面向也隨著現代文化的多樣而增廣與加深,但「人文在人文科學研究的背後又代表了什麼?」或「人文研究的回歸最終又該朝向人的何處?」這些問題讓人文研究的本源落實在人文研究的內容中,也就是「我們為什麼要在人文研究的範疇中去研究這個研究問題?」從另一個角度提問,既然人文研究的目的不在區隔自然與人文以獨尊書齋裡的學術地位,其內容又無法具體朝向以「輔助」科技掛帥為名的自然科學(如所謂以人文為基礎的科技研究等口號),人文研究的最終指向究竟為何?尼采(Nietzsche)所說「人活著應該為最高價值效力」的「最高價值」所指的究竟是什麼?又是如何被意識到的?或所謂「重新認識自己的全部」是從何而來?其結果又將通往何處?這些問題勢必將人文議題的研究層次提昇至生命或存在的範疇。

 

將人文意識推向生命或存在問題探討是一項艱巨的自我挑戰工程,也是「生命教育[3]」推廣的初衷,因為生命或存在總是自己(個人)的。在這個功利掛帥物質主義的時代裡我們可以選擇逃避或迷糊度過一生,但生命的本質似乎並非如此輕鬆,這是嚴謹的生命最終必須面對的問題。當然,人文意義並非意味著消極的虛無或被動等待,而是嚴肅面對生命之後的再出發,如沙特(Sartre)所說:「…人在談得上一切別的之前,首先是一個把自己推向未來的東西,並且感覺到自己正在這樣做。人確實是一個擁有主觀生命的規劃,而不是一種苔蘚、一種真菌或一棵花椰菜。把自己投向未來之前,什麼都不存在。[4]」這種自覺讓存在的生命豐富起來,並展現在人的所有行動中,包括研究人文問題本身的行動中。波蘭劇場導演葛羅托夫斯基(Grotowski)曾以「A passive readiness to realize an active role (一種被動的萬全準備去實現一個主動的角色)[5]作為其主要的戲劇及表演理念,因為舞台上的演員並非角色的替代品,而是「人[6]。正是舞台上那個活生生的「人」把自己拋向一種存在的絕對自覺,並將自己(的身體)磨練出被看到與被聽到的「技藝(craft)」而形成台下觀眾心中所浮現的角色(這個概念)[7]。我們無法在自然科學分類下視戲劇為藝術的一環,或視藝術為人文的一環加以拆解分析或單獨認識,因為所謂「人的整體」即標誌出人作為一個「有機整體」的存在價值。

 

既然人文的研究對象是「人」,而人本身不論從任何面向看來又確實是一個生活的活動者,人文之於「人的活動」的研究將無可避免。在此,卡西勒(Cassirer)在《人論》中闡述一個「人」只有在創造文化活動中才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人,也只有在文化活動中,人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他並以「勞作(work)」這些看似非實際功能的人文活動指出「人」並沒有與生俱來的抽象本質或一成不變的永恆人性,人的本質一直是處於製作(這個動詞)之中,存在於不斷創造(文化)的辛勤勞作之中。因此,所謂人性並不是一個實體性的東西,而是一連串自我塑造的過程,因為真正的人性就是「人的無限創造」。換言之,人的勞作是如何,人的本質就是如何;人的創造性如何,人性的面貌也就如何。所謂科學、藝術、語言或歷史等都是人類文化在學科分類之下的一部份,它們的內在互相牽連而形成一個「有機整體」,相互襯托也相互影響。「人文研究所強調取得的並非結果的統一性而是活動的統一性,不是產品的統一性而是創造過程的統一性。[8]」因此,一種在存在之中創造所有活動的「動能」將是尼采口中的「最高價值」,也是人文研究的回歸最終應該朝向的目標。換言之,人文科學研究所真正標誌出的正是人之所以為人的「超越與創造」特質,並持續在自身的實踐中實踐自身。這種在非實用考量的「文化勞作」所碰觸的內化作用絕非人在功利主義交換心態下所採取的被動態度所能達成,而是人與生俱來的「創造與超越的技藝」展現,也就是人作為一種存在技藝的自我磨練。

 

卡西勒所謂的「有機整體」在其「文化勞作」的概念中標誌出一個特色,即「非實用功能」的行動取向(如純科學、藝術、語言或歷史等),這個現象讓近代人文研究處於尷尬的地位(不論是研究者或學習皆然),無法排除一種被外界認為的浪漫或自膩情懷,但這卻是嚴重的錯覺與偏見所導致。其主要原因來自「知識」在自然科學結構分類下,由功能導向所建構出的認識方法無可避免預先決定了(pre-decide)我們所認識的內容,進而鞏固了這些內容的價值判斷,如同人文研究所強調對個別「人」的尊重雖然在語言中展現了個人精神的極致,但語言鞏固與確保了我們所認識的內容卻是不爭事實,因此在語言的研究中尋求語言所構成的認知突破確實面臨層次上的超越困難,但人文的超越特性價值就在於此,所展現出的不僅是表象功能的超越,更是認知方法與認知源頭的超越。在這個情況下,所謂「非實用功能(的概念)」其實只是一種後設價值的判斷。但若細究「非實用功能的人文科學」背後之意涵,一種回到海德格(Heidegger)所謂「本真狀態[9]」的意圖將明顯是一種提醒,因為在眾多表象以功能主導的認識判斷中,我們已漸漸喪失對「本源(origin)」的體認。本源意指事物的起源,即感受或認識的起源,也就是事物如何被我們所認識的起源探討。換言之,我們所面對遭遇的世界已在自然科學主導的影響下讓我們不知不覺以(功能)判斷的形式產生認識,如科學、藝術、歷史、語言、經濟、法律、哲學等被命名出來的學科名稱,這樣的分類影響所及並非表象的「科學能做什麼或藝術能做什麼?」的外在實用功能牽引,而是我們如何認識的內在功能反思。唯有徹底逾越單純的邏輯與科學理論領域,我們才得以從人文科學的觀點充分體會「功能性認知」對整體事物理解的偏見與傷害。

 

如果我們細察今日的各個科學形態,則可以體會到我們不能再把自十九世紀經驗主義和實證主義在哲學與個別學科之間作出分割。我們再不能把個別特殊科學都歸入一些只涉及「事實」之取得與收集之學問之列,而把對「原則」的探討工作留給哲學。這一個在「事實」與「理論」之間所作之分野很明顯是一個完全出於人為的分野;這種分野把知識的「有機性」完全粉碎割斷了。[10]

     卡西勒(Cassirer) 人文科學的邏輯

 

一切現實的東西,其對我們之所以為現實,純然因為我是我自身。我們不僅僅是存在這裡,而且我們已被贈與以我們的實存(Dasein),已被贈與以作為實現我們的本源的基地。[11]

     雅斯培(Jaspers) 生存哲學

 

「人作為一種存在的技藝」所意涵的並非人累積知識多寡的技術,也非在「角色」心態下企圖功成名就或尋求認同的能力(ability)」,而是一種實踐本真的「有機技藝」,標誌出人的創造與超越特質體現(embody)在自身所持續尋求的創造與超越中,所展現出的是一種體現自身嚴謹存在的技藝(embodied craft),並落實在卡西勒所謂的「文化勞作(work)」中。在此,人文的意義透過人的活動自覺揭露了人文本身。當人文科學研究的層次進入生命或存在範疇時,「整個理解活動所昭示的並非經驗的主觀性格,而是生命的客觀呈[12],人的「超越與創造」之特質為自己創造了存在技藝的自我磨練,這個磨練的成效並非為了獲得外在知識或榮耀的成就,而是在超越與創造之中的自我實現,如同思想家對「思」的無盡探索,藝術家對實踐自身所創造出的熱情與美感,也如同科學家對自然真理的執著與堅持。這種超越與創造的自我實現精神讓人文科學的研究在目前任何學科領域「之上」重新獲得驗證,並真正落實在由人所產生的活動中。唯有透過實現嚴格的自我要求,人的創造與超越特質才得以彰顯,這種「透過實現自己進而伴隨實現他人」的嚴謹自律態度,讓本文前述之「先成為一個人,再成為一個角色」的意涵回歸人的真正價值。

  

 


[1] Nietzsche, Friedrich (1998), 權力意志重估一切價值的嘗試, 商務印書館, 427

[2] Cassirer, Ernst (1997), 人論人類文化哲學引導, 中譯本, 甘陽, 桂冠出版, 102

[3] 參考Walters, Donald (2001), 生命教育, 中譯本, 林鶯譯, 張老師文化出版, 同時參考教育部生命教育網站 http://life.edu.tw/homepage/091/index.html

[4] Sartre, Jean-Paul (2006), 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 中譯本, 周煦良/湯永寬譯, 上海譯文出版, 6

[5] Grotowski, Jerzy (2002), Eugenio Barba ed., Towards A Poor Theatre, Routledge New York, p.17

[6] 從演員的觀點出發,「角色」的概念是不存在的。舞台上並沒有「角色」,只有「我」這個本體概念。同樣的概念亦可參考Hagen, Uta (1991), A Challenge For the Actor, Scribner Press, p.29

[7] 「人作為一種存在的技藝」的概念源於筆者所經歷之劇場創作及演員訓練(1996-2003),此標題參考藍劍虹(2002) 回到史坦尼夫斯拉斯基人作為一種技藝, 唐山出版

[8] Cassirer, Ernst (1997), 人論人類文化哲學引導, 中譯本, 甘陽, 桂冠出版, 8

[9] Heidegger, Martin (1990), 存在與時間, 王慶節/陳嘉映譯, 桂冠出版, 62-63

[10] Cassirer, Ernst (2005), 人文科學的邏輯, 中譯本, 關子尹譯, 上海譯文出版, 28

[11] Jaspers, Karl (2005), 生存哲學, 中譯本, 王玖興譯, 上海譯文出版, 1

[12] 原自Dilthey, Wilhelm 〈人文研究〉, 收錄自Alexander, Jeffery and Seidman, Steven (2004), 文化與社會, 吳潛誠編校, 立緒出版, 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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