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從很小的時候,我就感覺自己跟世界好像沒什麼關係,用今天的話說,有點像遊戲裡的 NPC:一個劇中的局外人。這個領悟很弔詭,裡外不是人,卻漸漸成為我的生存策略,用來自我安慰... 事實是,人生經驗中不斷發現,我關注的事,別人大多不在乎,而別人津津樂道追求的東西,我又不太感興趣...
"我跟世界沒啥關係",這個念頭曾讓我驚訝又內咎,覺得"人"不應該這樣,責怪自己孤僻不合群。我曾為了討好,假裝融入群體,說大家愛聽的話,關注大家喜歡的事,但終究彆扭,只好默默離開... 我很早就發現,其實委屈並不能求全,反而會讓自己更難受,所以我很同情委曲求全的人,不論是被迫或自願,也痛恨某種"顧全大局"或"犧牲小我"之類的情緒勒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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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來,童年的口吃確實影響我很深,這不是說話的問題,而是從骨子裡植入對世界的看法,帶著羞愧與自卑。我不善表達,也不善交際,這不知是好是壞,也不知是因還是果... 我曾為此上過"矯正班",醫生說我不會呼吸,腦袋想得太快,嘴巴跟不上,要我每天張大嘴練習深呼吸。上矯正班的事被學校老師知道了,以為我去補習,當著全班同學嘲笑我:"都補習了,功課還這麼爛",我張大嘴,卻說不出話...
事實是,我從小功課就很爛,總是全班倒數,偶爾考得不錯,又被懷疑作弊。我沒當過任何幹部,也沒拿過任何獎狀... 我不是不用功,相反的,我很用功,只是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在讀什麼,"世界"進不來,我也出不去,就這樣被困在書本中。我曾為自己的愚蠢感到難過,但後來就慢慢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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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轉系又轉校的經歷加重了這種疏離感,我理所當然孤單起來,雖不致影響學習,卻讓我更加懷疑一些曾經認為理所當然的事,然而在一群雄心壯志的建築系菁英面前,我的問題始終無人可說:"我喜歡建築,但這與工作何干?"... 我經常自我對話,腦袋裡同時出現兩個聲音激烈辯論,關於"我是誰","世界是什麼",還有"工作是什麼意思",之類的,回想起來,這大概是我最早所體會的 To Be, Or not to Be...
畢業那年正值台灣建築業高峰,我在台中被炒了魷魚,搬回台北,工作如常,但總有一種被束縛的感覺。我不知道被什麼東西綁住,也不知道自己要什麼,更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 我曾自我安慰,假裝心情開朗沒事,但並非如此。我自認不是懶惰的人,很清楚自己的處境,卻不明白為什麼無能為力...
"教育"真的很厲害,教會我無法對社會失望,也無法對社會憤怒。所有"道理"都對,家人愛我,社會也沒有虧待我,我只能對自己失望,對自己憤怒,並大力責怪自己無法配合... 百般無奈中,我更加沉默,漸漸,在我連"世界"是什麼都還不知道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跟世界其實是有關係的:敵對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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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人生真有奇蹟,我相信奇蹟並不會隨便降臨。那天,絕望的日子出現一封滾石唱片寄來的信,攪動這灘死水,冒出一些氣泡,我跳出來呼吸,順便重新思考我到底怎麼了... 就這樣,我以為很困難,但並不會,我離職了,放棄看似有前途的工作,決定去做一件純粹只是喜歡或好奇,但還不知道會怎樣的事。
回想起來,我感謝這封信,因為它改變的不是一份工作,而是一個自我束縛的魔咒:那些曾經認為不能丟掉的東西、那些曾經對"世界"的刻板印象,更多的是,那些曾經"自以為"的恐懼... 原來,"世界"不是現成的,"關係"也不是現成的,"我與世界的關係"更不是現成的,只是一種選擇,換句話說,我與世界的關係並非被動,而是我可以決定的。就這樣,有一種意識,我好像替自己"創造"了一個與世界的新關係...
"世界"忽然鬆動了一下,不再那麼緊繃,也不再那麼可怕,世上沒有非做不可的事,也沒有"應該"要走的路... 回想起來,人,總是在自己嚇自己...
當意識到自己是一個有選擇(權)的人,我開始練習當一個"叛逆的壞人",開始練習放下別人的眼光與期待,最重要的,練習接受並認識自己... 漸漸漸漸,我練習接受我的羞愧愚蠢與自卑,也練習接受自己的孤僻不合群,我想,既然我與世界的關係是我的選擇,那麼我決定,先做我喜歡的事,而不是"應該"做的事,然後再想辦法把喜歡的事做成"工作",養活自己,該拿的拿,該放的放,歡喜做,甘願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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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配合不來,只好另闢戰場,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甘願就好...
"管他的,先做了再說",這是當年進入滾石的潛台詞,意思是:"既然都改行了,就重新活一次吧",雖然我只是一個打雜的唱片企劃,來這裡只是為了開開眼界,但人生不是按圖施工,無法作太長遠的規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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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意識到我與世界的新關係,老實說有一種很"飄"的感覺,興奮又害怕,舊的世界崩解了,新的世界又還沒來 (而且好像永遠不會來),原本"相愛相憎"的困境不見了,只能不斷深呼吸... 但我好像不太擔心,一路順著自己的感覺,認真探索,認真受挫,想要的要,該丟的丟,山不轉路轉,走一步算一步...
其實,活到現在,我依舊覺得自己與世界沒啥關係,但並不會因此內疚,畢竟,孤僻的人無權抱怨寂寞,不僅如此,我甚至覺得,我不但不必迎向世界,只要我好好活著,"世界"就會自動靠過來迎向我。
繼續練習中...
其實,每個人都是世界的 NPC,不同的是,就算我是 NPC,那也是我的事,與世界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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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張是我這輩子畫的第一張油畫,2017年底的某一天,署名 Manu... 這是我最後一次用這個名字,為了紀念一段十年的愛情,還有一段年過半百的 NPC 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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