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怪罪一個沒有自覺的人?"少根筋"又該如何譴責?"狀況外"到底錯在哪裡?白目不行嗎?... 德國思想家漢娜鄂蘭 (Hannah Arendt) 提出"平庸的邪惡",引來衛道人士撻伐,卻如針尖般刺向人心。大家都閉嘴了,內疚自己的驕傲,又無奈自己的謙卑,更同情自己的無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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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好幾年了,這句話藏在心中翻攪著,每每想到就會讓人不舒服,某種卡夫卡式的失語狀態... 不知怎麼了,我不願推崇人類的高尚,也不願貶抑人類的平庸,但又總是受困其中...

一直想寫點什麼,作為面對生活冷眼旁觀的寄託,或偷偷自我期許的借鏡,今天終於決定下筆,只希望自己沒有做錯太多... 總之,這句話說得太準了,準到讓人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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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庸的邪惡"是一本書的名字,英文為 Banality of Evil,其實中文字面上應該是"邪惡的平庸",但就某種意境來說這兩者並無差別...

此書是一篇紀實報導,描述曾殺害百萬猶太人的前納粹軍官阿道夫艾希曼,1961年在耶路薩冷受審的經過(Eichmann in Jerusalem)。此人在受審中辯稱自己從未殺死任何人,也沒有下令殺人,只是"服從命令"... 書中,漢娜並沒有用大家所期待的人神共憤的譴責筆調,只是平實指出艾希曼並不是想像中的凶神惡煞,他只是個小丑,一個孬種,一個缺乏思想又只知道服從命令的白目官僚,他所體現的不是"極端的邪惡",只是"平庸的邪惡": 

"艾希曼既不陰險奸詐,也不兇橫... 他精神無礙,對妻子及家屬不僅正常,甚至堪稱典範... 他不曾恨過猶太人,也從來沒有殺人意願,所有罪行都是來自對上級的服從,而服從在他所養成的環境裡應該被譽為美德,只是這個美德被納粹領導人濫用,但他又不是納粹的高官,不屬於統治階級。他的服從只是為了想升官,我們無法認為這種企圖是犯罪... 只能說,他本身也只是個受害者,一個謬誤機制下的犧牲品,真正該受罰的是領導階級..." 

"他並不愚蠢,只是缺乏思考能力"... "平庸才是最可怕的邪惡,無法言喻又難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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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又看了多遍這兩部電影:真理無懼(漢娜鄂蘭/傳記劇情片),思想的行動(漢娜鄂蘭/紀錄片),沉重又平靜。始終記得這幾句對話:

記者:你有沒有參與殺人?

納粹官兵 A:沒有。我只負責搬運屍體。 (他真的這麼認為)

記者:你有沒有協助或下令殺人?

納粹官兵 B:絕對沒有。我只負責發薪水。 (他真的這麼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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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麼熟悉的對話,好像在哪聽過類似的台詞:

問:你在學校工作,該不該對改善教育品質負責? 

答:不,我只負責維修電腦。 (他真的這麼認為)

問:你在學校工作,該如何協助創新課程?

答:這不關我事,我只負責會計核銷。 (他真的這麼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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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與"思考"不同,一個是 think,一個是 re-think,就好像"看"與"凝視"不同... 前者是單向的觸及(如張望);後者是反思的經驗(如觸目)... 前者是當下瞬間即逝的不自覺的片段,一種"平面式"的存在;後者帶著歷史經驗的咀嚼,自覺的判斷與感動,一種"立體"的存有... 前者的關注是淺薄的,不但無法將心比心,甚至容許自己不明不白,只因"沒想到";後者比較辛苦,因為時時刻刻想到有替他人著想的同理心與責任感...

沒有自覺的人當然活得比較輕鬆,只是他不知道(也許也不在乎)自己可能會因此害到別人... 突然又想到那個該死的問題:"一件明明知道不好的商品,你會不會在業績壓力下,強力推銷給客人?"  如果會,算不算欺騙的共犯?雖然你的任何理由都可以輕易放自己一馬。

其實"平庸的邪惡"到處都是,但除了無言,實在不知如何責怪這種無腦 (thoughtless)與無心(careless),然而更矛盾的是,這種荒謬竟連說出口都自覺慚愧,只因他不是我,我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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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有人認為從政治權力的觀點看來,服從就等於認同,而認同就是共犯,共犯就該受罰。乍聽之下有理,但總覺得這個連結過於簡化,缺乏歷史背景考量,也忽略了權力的不對等關係 (如被迫接受的"勞資協商")... 此外,我非常懷疑在一個扭曲人性的極權恐懼環境下,會有誰自認能夠"恢復人性自覺",保證自己的行為高尚,或者,在權力脅迫中,誰又能保證自己在面對"你死/我亡"二選一的時候會選擇後者,如同我們要如何期待一個習慣順從的小孩長大後做出違背順從的事... 簡言之,該如何要求一個人去做一件他沒有想到的事?

【再見沙特】的台詞湧現:事情不是沒發生,只是沒發生在你頭上。

有人責備"換了屁股就換了腦袋"。也對,但不可否認,這個說法是針對有腦袋可換的人,對那些原本就沒腦袋的人來說,換不換屁股並沒差別... 又想到【再見沙特】的另一台詞:"大哥幫幫忙,大家都是出來混口飯吃,你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配合一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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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艾希曼被判了死刑,但這個判決對他並無意義 (其實對活人而言,死刑除了洩憤之外並無意義),因為,對一個沒有罪惡感或自覺內疚的人來說,處罰並不構成任何作用。

如何怪罪一個"不知道"或"沒有想到"的人?平庸的邪惡又該如何說? 到底這種鳥事該不該責備?... 我試圖給自己一個說法,作為接受或息怒的理由,好死不死腦袋裡浮現小時候讀過的古文,韓愈《張中丞傳後敘》曾寫下:"引繩而絕之,其絕必有處"。意思是用力拉一條繩子,必定有某個地方會斷,責怪"這"個地方特別脆弱並無意義,因為"它"可以是任何其他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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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在不願再虛構一個更高的理想主義價值,期待"人性"該(should)如何如何,但... 無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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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漢娜鄂蘭與她的老師海德格的情愫值得玩味,亦師亦友,亦侶亦敵。理念上的背叛有如亞里斯多德超越了他的老師柏拉圖:"吾愛吾師,但吾更愛真理"...

我並不認同世人所嘲諷的"平庸的愛情",畢竟海德格對"思想"《What is Called Thinking?》及存在哲學的啟蒙是無可取代的,這種"我存在"的情感衝擊,如同她所說的:有些事,比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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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感動的一句話,關於漢娜對海德格的描述:我在乎你,比我愛你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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