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毛
一齣戲究竟要說「白」到什麼程度才能符合「讓觀眾看得懂」的預設期待？相信這是每一位導演或編劇在創作中經常或曾經遭遇的問題。兩難之處在於既要維持藝術創作的獨立精神，展現其精雕細琢的主觀價值，另一方面又暗自希望作品的呈現能讓觀眾一窺創作巧思，進而在讚嘆中流下內行的眼淚。表面上看來，這似乎是戲劇工作者的悲劇宿命，似乎永遠必須掙扎在「我(藝術家)」與「他(觀眾)」的形式對立之間，並悲壯地接受觀眾最殘酷的當下反應。但事實上，這種由創作端所化約出的對立現象背後卻隱藏著一份優越的預設，讓藝術家在自認「為己」或「為他」的兩難中形成驕傲，把創作當成施捨，擅自替觀眾決定了的品味。這不是好心的導演照顧觀眾的表現，而是無法面對更深層創作本質的藉口。換言之，雖然觀眾是「形成」表演的必要條件，但是當這個條件被納入品味考量時，觀眾已非觀眾，而是一個經過判斷過後的對比「概念」，一個在導演或編劇操作之下的集合代名詞，藉以用來彰顯創作者所謂的兩難與矛盾。這不僅扭曲了藝術創作所應自許的誠懇態度，也剝奪了觀眾成為「一個」觀眾的天職。
於是我們可以替「…如果不這樣做，會怕觀眾看不懂…」這句話找出兩個似是而非的解釋：(一)因為觀眾程度不高，所以戲要做得很「白」才看得懂，(二)戲要看得懂才會感動。前者所指涉的通常是文本與敘事結構的完整，暗示著「戲必須是一個故事，而且這個故事一定要被說得很清楚才行」，後者則與感動經驗有關，其前提是「感動必須來自於知道或理解」。這兩種預設互為因果，取代了創作原屬於個人的部分，不但替導演這個角色築起一扇自編自導自演的旋轉門(或防火牆)，其結果也影響了作品在觀眾身上所產生的作用。雖然遇到識貨的觀眾始終是創作者最大的心願，但是當「讓觀眾看得懂」成為戲劇創作的第一要務時，藝術已遠離了我們，淪為被操作的工具，這不僅讓創作者輕易放過自己，也寵壞(或討好)了自己所預設的觀眾。這裡所引發的討論，就是戲劇創作者對於「戲感」的認知差異，其內容幾乎可涵蓋所有關於藝術與哲學的辯證，而這也是藝術或戲劇(這件事)讓人最持續著迷的地方。
不同於視覺藝術(如繪畫或雕塑)理性的建構式(constructive)美學，在表演藝術中，我們對於作品的體驗是相對模糊的：它既不像一個固定不變的東西可以讓人在當下駐足、直視、分析甚至觸摸，也不像音樂的絕對抽象讓人無暇理解而甘願在想像中聆聽；明明知道台上所有的喜怒哀樂都是假的，卻樂於在這種「擬真」的氛圍中跟著情緒起伏。在這種缺乏具體「物件」聚焦的情況之下，觀眾與戲劇作品的關係只能從瞬間即逝的印象中去補捉，但有趣的是，這個印象卻是吊詭的、不可言說的、甚至是尷尬的：既存在著置身於其中的陶醉，也存在著身為一個觀眾的疏離。所謂「戲感」顧名思義就是「戲的感覺(the sense of dramatics)」：一種介於導演與觀眾、知道與不知道之間的拉扯，一種「非理解式」的自我滿足，一種看不太懂可是仍感覺有趣的莫名喜悅，一種既甘願被情緒帶著走又清楚知道邊界在哪裡的遊刃有餘，甚至是一種好像親身「參與」了導演工作的心照不宣，或者，至少是一種想要再看第二遍的衝動。如果戲感在觀眾身上所產生的現象來自看戲時的「創造」，導演的真正挑戰就是如何藉由創造一個作品，伴隨觀眾去完成這個在各人心中(包括導演本人)的想像。雖然戲感在作品事後的分析中包括了節奏、張力、情節等元素，但這些元素都只能被用來當成檢驗的工具，而非創作的工具，這也是所有藝術創作最難被理解的不確定魅力所在。
一齣戲終究會留給觀眾什麼樣的印象？老實說，如果在謝幕時只剩下故事情節的前因後果可說，這齣戲對導演而言應該是失敗的，所有的努力在觀眾的理解聲中淪為「知道(這個概念)」的合法幫凶。果真如此，那麼觀眾真正在欣賞的並不是戲本身，而只是透過坐在台下的一兩個小時，用自己的認知經驗虛構了一個概念中的合理事件，並在驗證中聊表安慰而已。雖然戲劇終究是一種說故事的方法，但戲劇並非故事本身，換言之，雖然戲劇是一種具備「文學性」的時間美學展現，但戲劇終究不是文學。試想，如果一齣戲最後只有「合情合理或清楚交代的劇情」可供回味，那麼看戲與閱讀何異？戲劇與小說又有什麼不同？
表演之所以會成為一門「藝術」的前提就在發生與參與，或者更具體來說應該是「在參與中讓它發生」，「它」所指的並非台上的「那個」作品，而是指無數預期與意外在這個特定時空中共同存在，無論是知道或不知道、理解或不理解的事。
如果藝術是一件關於感動的事，表演藝術的感動並不在說出一個可理解的「我們的故事」，而是透過舞台上的表演，你、我分別創造了你、我各別的故事，對導演如此，對每一位觀眾亦然。如果戲劇(如同藝術)無可避免背負了自身悲劇的宿命，那應該不在主客對立的表現形式(因為正是這個對立才構成了「成為」表演的條件)，而是如何在認知世界由理性邏輯所建構的存在經驗中創造超越，在當下留給觀眾一些想像與玩味的空間。
戲感，是一種減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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