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人有且置履者,先自度而置之其坐,至之市而忘操之,已得履,乃曰:「吾忘持度。」反歸取之。及反,市罷,遂不得履。人曰:「何不試之以足?」曰:「寧信度,無自信也。」

鄭國有個人想去買雙鞋,他先比量了一下自己的腳,然後把量好的尺碼於在座位上。他匆忙去到集市上,忘了帶那尺碼。他已經拿到鞋子,卻說:「我忘記帶尺碼來了。」又轉回家去取。等到他趕回來,集市已散,他終於沒有買到鞋。有人問他說:「你為什麼不用自己的腳試一試鞋子的大小呢?」他回答說:「我寧可相信尺碼,也不相信自己的腳!」

      韓非子 買履信度

 

從語言的自覺到思想的自覺,從創造的自覺到存在的自覺,人文的概念從文藝復興時代歷經啟蒙的洗禮進入現代至今已數百年,各類學說與論述代表著不同時期的人們對於自身存在所展現的態度,包含無盡的自我探索與自我期許。雖然從卡西勒的有機活動觀點看來,我們無法替人文歸納出任何具體不變的永恆定義,因為人在改變,而人之所在的時代也在改變,但這數百年的人文軌跡卻標誌出一個共同現象,即不論外在環境如何變遷,人對自身存在的探索未曾停息,這個探索不僅表現出對自然科學知識背後內心的矛盾,也代表人企圖超越現況的創造特質,展現在自然學家所說的Seeing is believing(眼見為憑)與人文學家所謂的Believing is seeing(相信才看得到)之間,在這個現象中,人文科學與其說是一種知識,不如說是一種看待自己的態度與信念,標誌出人作為活生生存在的自覺價值。

 

存在主義先驅祁克果(Kierkegaard)相信近代哲學是由「懷疑」開始的[1],這不僅揭示了有機勞作文化現象背後的意義,更說明了人唯有透過對自己的反思才得以認識(甚至超越)那個我們口中所認識的世界。我們在無盡的懷疑中建構相信,也在相信中建構自己的懷疑。懷疑並非虛無概念下的為了反對而反對,而是對自身嚴謹存在的反思呼籲,標誌出人存在的「動能」與「能動」的特質,畢竟懷疑也是一種相信,而懷疑更奠定了所有相信的基礎(包括相信懷疑本身)。在這個物質與科技文明無限攀升的時代中,我們享有人類歷史上最富裕與最便捷的生活方式,這些外在的文明配件透過生產消費以及經濟運作機制進入我們的存在意識,讓我們不知不覺既愛又恨又無法擺脫。但在作為現代公民驕傲的同時,我們也漸漸失去對存在自覺的認識,甚至讓自己淪為目的考量下的「角色」而不自知,盲目追逐於標籤式的自滿。

  

韓非子寓言中的「寧信度,無自信也」所指並非表面上「對自己沒信心」的表態,而是更源頭「竟然不知道可以相信自己」的荒謬。所標誌的並非一種嘲笑,而是更深沉的惋惜與悲哀。如果人文思想代表一種反思的動能,這個動能首先應該「能動地」實現在自身的懷疑中。這不是人文科學與自然科學表面上的消長取代之爭,也非強調以自我為中心的排他主義世界觀,而是為自己重塑世界全貌賴以奠基的本源(origin),畢竟當世界被視為理所當然時,我們將不再有驚喜與感動,也不再會有任何創新與改革,而人文教育正應以此為自己開闢更積極也更謹慎的自覺反思與創造的時代意涵。

 

 


[1] Kierkegaard, Soren (1997), 論懷疑者, 中譯本, 陸興華/翁紹軍譯, 上海世紀出版, 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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