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與地圖
1
這一首是巴哈的創意曲第十三號,是對位法中最嚴謹也是最經典的一首。所謂對位,就是音符與音符之間相對位置的模式,也可以說是一種規矩。所有的相對位置都是有規矩的,或者你也可以想成是一種拉扯關係。高音低音互相拉扯穿插進行,循環、重覆、精準又嚴格綁在一起。有時候你以為可以脫離,卻不知不覺進入另一個循環,有時候眼看這一小節就要結束,卻沒想到另一段旋律卻偷偷伴隨另一小節,在另一個地方悄悄展開。
旅行的人喝完最後一口咖啡,戴上隨身聽繼續前進。腦海中的地圖被濃縮成許多紅色線段,彼此緊緊扣住兩端:這裡與那裡。這裡是出發的地方,那裡則是將要到達的地方。
八點四十二分出發,一點五十八分抵達、走出火車站右轉,第三個紅綠燈左轉。世界在靜止的時候總是顯得比較簡單,沒頭沒尾的行程在地圖中尤其精彩,令人充滿期待。但嚴格來說,旅人口中的「那裡」是永遠不存在的,因為當親身到達「那裡」的時候,那裡已經變成了「這裡」。語言的不經意習慣讓思想產生了錯亂,旅行的人於是發現自己就這樣被排擠在兩地之間。當回家也成為旅行計劃的一部份時,他突然覺得自己像一個鐘擺,或是一隻永遠追不到尾巴的狗。這種自以為是的拉扯並不足以說明到底離開是為了到達或到達是為了離開,除了引來一陣嘲笑之外,也只能偶爾停下來抓抓頭,順便反方向再繞個幾圈,或者,如他後來在筆記本中所寫的:「在想像的兩地之間消磨時間。」
小女孩的臉最終還是擋住了我的視線,讓我無法看清楚他的表情,但如果我能,我想那應該是一種淺淺的苦笑。
音樂聲依然存在,火車又再度啟動。沒有摩擦力的水平加速反倒容易讓人向前傾斜,不知不覺陷入對抗本身的加速之中,有如不斷向前追逐由一根手指頭所頂住的小竹棒以維持平衡。然而這種追逐終究不如自由落體來得自在,被動加速的目的似乎不是為了前進,而是為了建立下一個平衡的臨界,於是產生一種被人勒住脖子從後面硬推出的感覺。不斷與喉嚨裡將要跳出來的東西競賽,因為只有比原來快一點,才能維持斜斜的平衡,也只有比原來快一點,才不會嘔吐。
我抬起頭環顧四周,車箱內並沒什麼改變,除了光線變暗一點之外,原本在的人還在,原本不在的人依然不在。